[#日常書摘]
張亦絢,《永別書:在我不在的時代》,木馬文化,2015。
「有次我從凱達格蘭大道離開,大概是反核之類吧,我因為去找便利超商上洗手間,所以多走了一些路。走到國家劇院不遠處,和一群也是從方才集會遊行散開了的人同在一起,等一個紅綠燈。幾個女生,不認識的,但其中有個是呂赫若的後代,正在說一個笑話:有天她碰到個人,那人告訴她說,他是某某某的後代。這個人名我不太確定,因為當時有車聲與風聲,聽著像是鍾浩東。但也許不是。然後這個呂赫若的後代就說啦:那正好啦,你外公是某某某,我外公是呂赫若。其中一個女生就問啦,那你們有沒有相擁而泣抱頭痛哭。這時這個呂赫若的後代就說了:「才沒有呢。我們同時說了:幹你娘咧。」這群女生就一起笑得東倒西歪──不過這不是我要說的重點,這之後,這個呂赫若的後代又說了,非常語重心長地:「呂赫若是個真正的才子。」
沒有人接她的話。我想是因為她們雖然知道呂赫若是個名人,但她們沒讀過,甚至不太有聽過。我當時很想開口道:這是真的。Je peux vous confirmer.(我可以向您證實)──當時我剛回台灣,情急時頭腦就會出現法文。但我終究沒這麼做。我等著等著,但都沒有人說話。
我心裡很難過──你可以想像卡繆或雨果或沙特,嗯沙特應該沒後代,總之那就雨果的後代好了,要對同儕說:雨果是個真正的文豪。就連對我這樣的外國人,一個法國人都不必這麼說。當然不是說介紹呂赫若介紹得彷彿他是個地下樂團的主唱那樣,就會怎麼樣。不過這還真是慘啊。而且現場既沒有人說:「那還用說。」也沒有人接口:「我有讀過耶。」──彷彿呂赫若還真是個地下又地下,來自愛沙尼亞的鞭笞重金屬樂團主唱。而且成軍不過一個月。臉書上只有十個朋友。
要是她可以不用說「呂赫若是個真正的才子」──該有多好!
我是說,要是記憶這事,可以完全擺脫掉家族血緣而存在就好了──她覺得有責任告訴大家,呂赫若是個才子,因為她直覺,家庭之外的人的記憶不可靠,人們不會有效地、持續地,記得此事。她的同伴們的無言,證明她的判斷沒錯,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歷史時間點上,人們還不怎麼記得呂赫若。所以,她仍然是無法消滅她的記憶的人。這件事,真的,並不美。
我認為美麗的事是,說到呂赫若時,她可以說:「說真的,雖然他是我外公,我卻不知道他是誰。」
「我有讀過他的東西。」一人道。
「我聽我姊姊說過,呂赫若他很了不起。雖然我沒讀過啦。」一人道。
「妳竟然不知道妳外公是誰?連我都知道。」另一人道。
如果我們的記憶,可以在別人手中生長,那該多好。如果我們的記憶,留在我們手中,那都是不得已的,那是一種情非得已。沒有人願意去的勞動服務,沒有人要出來選的班代表。有些個人記憶它像這樣。別無選擇。記憶的別無選擇,是人生的最高刑罰。我付出過代價,我懂,並且我要停止它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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